魯爾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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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獨逸時住在 Bochum 近郊的 Langendreer,住在 Auf den Holln 的路上─ Holln 應是指低深之處,整個路名的意思則是「在低深處之上」 ─ 不過就實際地勢,無論是鐵路局車站或是公車站牌下車,都要爬個緩坡才能回到租屋處,不大能跟路名的意思連結上。Auf den Holln 的坡道路最頂處,有間荒廢已久的樓房,外頭望去是整棟雜草蔓延、破敗的窗戶外掛著一些嬉皮標語的橫幅。彼時的樓友總覺得那裡肯定是鬼屋不願接近,但裡面晃動的人影應是八零年代佔屋運動的老嬉皮。位在 Auf den Holln 1–3 號的樓房,是 1898 年興建給鐵工會社 Funke, Borbet & Co. 董事住的宿舍,周邊三四層樓的矮房,包括彼時的租屋處,應該都是工寮改建的。猶記得出門散步時,沿著上坡路走到樓房處,往右是跨越鐵支路的鐵橋,往左則是沿著窄道錯落紅磚砌切的矮房,對比著網路上尋得翻拍的十九世紀明信片,沿著鐵支路的兩側都是高聳的煙囪與低矮的工寮。

Bochum 及其位處的魯爾區,有別於德國在觀光文化給人古堡小鎮、抑或是大都會金融高樓彼落天際線的印象 ─ 甚至跟德國人說起此地,他們總帶有著某種耐人尋味的口氣說著「那個地方」 ─ 其灰灰濛濛給人遍地違章的地景,卻是煤鋼重工業支撐起「德國工業的心臟」,直到五年前的 2018 年 12 月 21 日,最後一座煤礦礦坑(Zeche Prosper-Haniel)才在魯爾區「國歌」Steigerlied(礦工之歌)的熱淚盈眶中畫下休止符。如果搭乘鐵路出城,一路往西南到科隆、波恩是政治跟宗教的權力核心所在,一路往東北則是明斯特教區的大學城,而魯爾區的人文地景產,甚至是氣味,都有種特殊的存在,姑且說是種土味吧。很多文化場館,除了最知名的 Essen 關稅同盟煤礦工業建築群的魯爾博物館(Ruhr Museum — Zeche Zollverein)、Duisburg 內港的庫柏磨坊博物館(MKM Museum Küppersmühle)、Bochum 的德國礦業博物館(Deutsches Bergbau-Museum Bochum)外,很多中小型的博物館或是小劇場也是當時的煤鋼工廠或工寮改建的工業遺產 ─ 記得某次去 Bochum 的「百年殿」(Jahrhunderthalle,重工業壓縮機工廠改建的文化場址)看魯爾三年展,結束後打算穿過鐵支路橋墩下回到市區,給一個油頭大叔刁著菸帶著泛斯拉夫語腔調的德語攔下,問著「年輕人你要不要放鬆一下啊?」(hey du jung, willst du Spaß?),抬頭看了一下周遭建築,鐵窗內透出紫嫣迷濛的燈光伴隨著濃烈香水味跟低頻震動的樂音,看來是賣剝皮豆干的矮厝 ─ 因為在台灣也多是蓋在鐵支路跟工廠附近 ─ 就快步裝作聽不懂離開了。

Langendreer 亦如魯爾區其他市鎮區般,抬頭總是能看到高聳的礦井塔 ─ 這才是魯爾區的地平線 ─ 光是走出租屋處散步一圈,就能看到好幾個礦井留下來的廢棄路標,最有印象的名字是滿月礦坑(Zeche Vollmond)。記得當地有個古早舊車站(Bahnhof Langendreer)經由當地協會改建經營的文化展館,看到網站說要當週週末播放本地紀錄片 We Almost Lost Bochum 就想去看看,不過從租屋處穿過一片森林迷路了半個小時,到那影片播映已開始了,只好再走路回去租屋處,中途經過對街角巷口的 Trinkhalle 買涼。沿途還經過一個戰士紀念碑(Kriegerdenkmal),原本是紀念一戰陣亡的本地子弟,後來也加上二戰的;不過,士兵的頭倒是常常被人砍下來而不見了,只見碑上的帝國之鷹仍在。回到租屋處,樓友仍在客廳喧囂開趴,婉謝後回到房間看著閣樓落地窗的雪景,一邊看著 YouTube 上的八零年代初德國公視(ARD)的六集電視劇「魯爾行」(Tour de Ruhr):一家子人邀請同事騎著單車從 Dortmund 穿過市鎮森林到 Duisburg,可能藉此告訴八零年代觀眾,魯爾區的空汙沒有那麼嚴重,還是能長時間騎單車出外野餐的。

後來因故輾轉又搬回學校附近 Markstraße 一帶的學生宿舍。這一帶的舊地名似乎是跟黑煤礦(Steinkohl)有關的,總聯想到 Bochum 的德意志礦業博物館大廳巨大的煤礦立方體,不過通常走出宿舍穿過森林去 Steinkohl 的超市為的是買大白菜 (Chinakohl。對不起,冷笑話)。宿舍外的森林有一不起眼處,也是設立了戰士紀念碑 ─ 在魯爾區散步總會在街角或是林子的不起眼處發現類似的紀念碑,通常是紀念在普法戰爭或一戰中陣亡的本地子弟,而碑石上的帝國大十字或帝國之鷹還是在的,姑且不論對這個政治象徵的理解是什麼,本地的集體記憶是如此存在的 ─ 就像魯爾區隨處可見印著鋤頭與鐵撬交叉的礦車座般。學校這一帶也有不少紅磚工寮,通常是順著魯爾河谷邊的礦坑附近搭建,記得經過魯爾大學植物園往人工湖 Kemnader See 可發現到廢棄的修士灌木礦坑(Zeche Klosterbusch)工寮,是魯大接收之後再度閒置的校舍。某個歲末冬日的聚會,系上中國同學如數德意志文化,從哈布斯堡到馬丁路德到俾斯麥,一種數風流人物的口氣問我覺得哪個地道?我回答道,我們求學生活的魯爾區遍地礦坑,什麼沒有,地道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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